【文章內容】:
昨天下午,我接到好友王玫的電話,她第一句話就說:「瓊瑤姐,我們今天早上,為劉姐做了氣切的手術!」我的心砰的一跳,驚呼著喊:「氣切!」
劉姐,在影劇圈中,大家都這樣稱呼她,就像稱呼我「瓊瑤姐」一樣。但是她直呼我瓊瑤,因為她堅稱我比她小。她是我的老友,工作夥伴,我的導演,在我的人生和她的人生中,我們彼此都佔據著相當大的位置,她的名字是「劉立立」。
第一次見到劉姐,是1976年,我拍電影「我是一片雲」,她是那部電影的副導。我從沒見過嗓門這麼大,活力這麼旺盛,工作能力如此強的「女人」,她給我的印象太深了。到1978年,我跟她說:「妳來幫我當導演,妳行!」她對自己完全沒把握,我堅持說她行!於是,她導了我的「一顆紅豆」,從此開始了她的導演生涯。所以,她常對我說:「妳是我的貴人,妳改變了我的命運!」
我和劉姐就這樣成為工作夥伴,我用「喬野」為筆名,編了許多電影劇本,都是她執導的。我們交換著彼此的感情生活,交換著彼此的心靈秘密,也分享著共同為一部戲催生的喜悅。在電影的極盛時期,我們每次票房破紀錄,就要在我家開香檳,那時工作人員演員和她的另一半----董哥全到齊,笑聲鬧聲驚天動地。當我把電影公司結束,她進了電視圈,把我也拉下水,我們又拍了「幾度夕陽紅」、「煙雨濛濛」、「庭院深深」、「在水一方」……等一連串的電視劇。我和她,就這樣成為一生的知己。
劉姐的感情生活是不可思議的,她年輕時,是風頭人物,是「校花」。董哥是她的學長,都是政工幹校(今國防大學政戰學院)戲劇系的學生。劉姐風頭太健,很多學長追求,大家比賽寫情書給她,打賭誰能追到手。董哥也是其中之一。但是,直到董哥畢業,這些學長誰也沒追到她。
沒多久,董哥結婚了,娶了王玫。當劉姐畢業,進了影劇圈,董哥也進了影劇圈,他們都從「場記」幹起,兩人經過許多曲折,居然電光石火,陷進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。但是,此時的董哥已「使君有婦」,兩人只能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同居。董哥有才華有能力,是各方爭取的「名副導」,跟劉姐這場戀愛,風風火火,充滿了戲劇性。劉姐性情激烈,曾經為了和董哥爭吵,一刀砍斷自己的胳膊。(那是一本巨大的書,無法細述)
當時,王玫已經生了一個女兒,整天為家務操勞。當王玫知道董哥有了外遇,她沒有吵鬧,沒有爭風吃醋。有一次,董哥到南部的劇組去工作,劉姐在臺北的劇組工作。等到董哥從南部回到臺北,才大吃一驚的發現,王玫不但和劉姐成了最好的朋友,還把劉姐接到家裡,兩個女人說,願意分享一個丈夫!董哥不敢相信,卻喜出望外的接受了這個事實。
從此他們過著三人行的生活。王玫陸續又生了兩個孩子,都把劉姐當成親媽一樣,劉姐對這三個孩子,更是寵愛異常。尤其是小兒子「四海」,幾乎是劉姐抱大的,劉姐愛這兒子到無以復加,連我旁觀的人,也歎為觀止。劉姐也為了這段愛情,為了尊重王玫,終身不要生孩子,免得孩子們之間會產生問題。
問世間情為何物?我實在不明白。年輕時,沒有人看好他們這種關係,總認為隨時會鬧翻,會弄得不可收拾。但是,他們就這樣恩恩愛愛的生活著,數十年如一日。當年,我也曾私下問劉姐:「妳終身認定董哥了嗎?未來是妳不知道的,會不會再遇到別人?」她斬釘斷鐵的回答我:「絕不可能!我認定他了!」
劉姐當導演,收入比當副導演時,當然好很多。董哥也當導演了,卻沒有劉姐勤快,接戲比較接得少。劉姐把賺的每一分錢,都用在董家。和董哥王玫一起,把孩子一個個拉拔長大。他們這一家人,成了很奇妙的一種「生命共同體」,密不可分。最讓我感動的,是王玫數十年不變的那顆無私、寬宏、包容的心。她不止包容,還深愛著劉姐,感激她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!
當劉姐年紀老了,不再能風吹日曬幫我拍戲了。我和她的友誼不變。每年過年前,一定要見一面,談談彼此的生活。三年前,劉姐和董哥來我家,我發現劉姐講話有些口齒不清,走路也歪歪倒倒。董哥才告訴我,劉姐患了遺傳性的一種罕見病「小腦萎縮症」。我頓時目瞪口呆,我看過一部日本電影,名字叫「一公升的眼淚」,內容就是紀錄一個患了這種病的女孩,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。當我嚇住時,反而劉姐安慰我,她說:「我母親有這種病,它會讓人逐漸失去行動能力,逐漸癱瘓,無法說話。但是,它不會影響智慧和生命,我母親發病後,還活了二十年!」董哥在一邊介面:「二十年夠了,這二十年,我和王玫會照顧她!」
那天,看著董哥扶持著劉姐離開我家,我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。我立刻沖到電腦前,去搜尋「小腦萎縮症」的資料,發現確實像劉姐說的,如果是老年人發作這病,不會影響智力,但是,會逐漸失去所有生活能力。我想到,劉姐是這麼有活力的一個人,怎能忍受逐漸癱瘓的事實?如果失智還好,反正自己都不知道了!假若思想一直清晰,卻連表達能力都沒有,那不是禁錮在自己的軀殼裡了嗎?到那時候,董哥和王玫還有耐心和能力來照顧她嗎?畢竟,董哥和王玫也老了,董哥自己身體也不好。
從那時起,我和王玫就經常通電話,談劉姐的病情。劉姐沒有她說的那麼樂觀,她的病惡化得很快,從發病到不能行走,到說話完全不清,在三年中全部來臨。王玫每天要把她抱上輪椅,抱上床,幫她洗澡,喂她吃飯,推她去外面散步……家裡還有新添的小孫子,可以想像生活多麼艱難。我力勸她請外籍看護來分擔辛苦,如果王玫也倒了,誰來撐持這個家?她聽了我,請到一個很好的印尼看護。
三個月前,王玫告訴我,劉姐因為肺部感染,進了加護病房,現在插管治療,說不定會挨不過去。我難過極了,談到傷心處,不禁哽咽。我當時就要求王玫,如果到了最後時刻,千萬不要給劉姐「氣切」,因為「氣切」會延長生命,卻無法治療這個病,還不如讓她走得乾脆一點。我自己,早就寫好放棄急救的文字,並且交待我的兒子,絕對不可氣切和電擊,時候到了,就讓我平安的走。
因此,當我聽到王玫說,幫劉姐氣切了,我才震懾住。我問為什麼還要氣切?王玫哽咽著說,不捨得啊!插管已經把她的喉嚨都插破了,醫生說,有人八十歲氣切後還救了回來,何況,劉姐還有意識,會用眨眼表示意見,當他們問她要不要氣切時,她皺眉表示不要。但是,王玫問她,妳不想回家嗎?妳不想看兩個孫子嗎?劉姐眨眼了!王玫說:「她還有生存的意志,她還能愛啊!我們捨不得放棄她呀!」談到這兒,王玫忽然對我說:「我和董哥離婚了!」我驚問:「什麼?」王玫說:「沒敢跟妳講,我們離婚後,十月三日那天,董哥在醫院裡,和劉姐結婚了!總得讓她名正言順當董太太呀!萬一她走了,我兒子才能幫她當孝子,捧她的靈位呀!」
我握著電話筒,久久無法說一語,眼淚在眼眶轉,聲音全部哽在喉嚨口。王玫在電話那頭也沙啞難言,董哥接過了電話,繼續跟我說。整個提議,是兒子四海提出的。因為他要當劉姐名正言順的兒子,為劉姐當「孝子」。結婚以前,他們去病床前,把離婚證書亮給劉姐看,董哥說:「我可以娶妳了!妳要不要嫁我?」劉姐眼睛濕了,眨了眨眼。所以,十月三日那天,醫生和護士們,把病房佈置成新房,貼滿了囍字,放滿了汽球,連區公所的職員都到場來見證(因為要辦理結婚戶籍)。大家圍繞著病床,一起唱著「庭院深深」,和其它的電視主題曲。劉姐笑了,她已經很久沒有笑過,但是,她笑了……董哥就這樣娶了和他相愛了四十幾年,現在躺在病床上不能動的新娘!
我聽著,哭了。我說:「董哥,你生命裡,有這麼偉大的兩個女人,你也沒有白活了!我該不該說恭喜你呢……」我說不出話來,心裡是滿滿的感動和激動。王玫又接過電話,跟我說:「雖然沒照妳的意思做,我們幫她氣切了,未來怎樣,還不知道。如果狀況穩定,兩星期就可以出院,我會把她接回家,有孩子孫子包圍著,她一定比較快樂!今天,我去醫院看了她,我握住她的手,妳知道嗎?她居然回握了我幾下!好像在跟我說什麼!」我心裡一震,想到曾經告訴劉姐,「敲三下,我愛你!」的故事,當時還想拍成電影。我頓時知道了,劉姐在對王玫說:「握三下,我愛妳!」
這是我身邊的故事,這是發生在昨天的故事,從昨天到現在,我一直激動著,想到大家在醫院裡唱「庭院深深」的婚禮,想著我的好友劉姐和她的一家,我什麼事都做不下去。我的眼睛不曾乾過,好想哭。但是,想到劉姐在生命的尾聲,迎來這樣一個婚禮,她一定得到莫大的安慰!她一生付出這麼深的愛,董哥和王玫,也用這麼深的愛來回報她!她也值得了!
我今天無法談新還珠,也無法貼劇照給大家。我的心情無法平復,我要把這個故事即時寫下來,這故事裡不止有愛情,還有我都無法瞭解的大愛!
為什麼還有人不相信「人間有愛」呢?請大家一起幫我祈禱,讓劉姐能夠早日出院,回到她新婚的家,再享受一段親人的愛!
瓊瑤2010.10.15
附錄:敲三下 我愛你
(摘自瓊瑤<不曾失落的日子>)
這個故事是蘭妮告訴我的。
「你認識胡嗎?」她問我。
「是的,去年冬天,我和她吃過飯,印象中,是個很溫柔,很靈秀,很有才華的女人。」
「喜歡她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那麼,你應該知道她的故事。」
胡是個年輕的女作家,剛從大學畢業沒多久,擅長寫新詩和小品,文筆流暢生動,筆底充滿了感情。從她的文筆看,她該是個細膩而多情的女孩。
胡尚未結婚,和父母定居南部。在一次臺北的文藝聚會上中,她認識了住在臺北的周。周不是作家,而是某報的記者,能寫,能談,能欣賞,而且會畫一手好的寫意畫。他的才氣和風采立即吸引了年輕的胡,但是,周已經使君有婦。
人類太多「相見恨晚」的故事,但是,相知卻永不會「恨晚」。胡和周由相識而相知,由相知而相愛,這之間是一條漫長而坎坷的路。我相信他們這條路走得非常艱苦,必定充滿了矛盾、掙扎、痛楚、壓力和犯罪感。臺灣的社會,說新不新,說舊不舊。一方面有非常聳人聽聞的新潮人物,另一方面,也有極端的保守派。胡和周就在這夾縫中生存。周是書香門第,妻子也是出自名門,而且已有一兒一女。無論在道義上,責任上,都不允許他有外遇,更遑論離婚再婚。因而,他們只有抑制著這份感情,不容許它氾濫開來。
他們經常在宴會上,或人群中相遇。四目相對,靈犀一點,千言萬語,卻常苦於無法傾訴。於是,有一次,當他們有機會單獨相處時,周說:「那只有三個字;三個從有歷史,有人類,就會互相訴說的三個字;我愛你。我不能時時刻刻親口說我愛你,但是,讓我們之間有點默契吧。如果我打電話給你,鈴聲響三下就掛斷,那是我在說“我愛你”,若是向你眨三下眼睛,彈三下手指,噴三口煙……都是在說“我愛你”」。多麼浪漫的表達方式!
然後,有好長的一段時間,他們生活在「三下」裡。敲三下,我愛你。看三下,我愛你。鈴響三下,我愛你。吹三下口哨,我愛你。歎三口長長的氣,我----愛----你。
這種愛情,有它的淒涼,有它的美麗,有它的詩意,有它的殘忍,有它的狂歡,有它的痛苦。不論怎樣,周和胡就這樣「兩情默默」的度著日子。胡為了忠於這段「不為人知」的愛,竟摒退了所有的追求者,一直小姑獨處。
逐漸的,兩人的知己朋友,都知道了這段情。而他們在無數的刻骨相思之後,越來越覺得彼此間的愛,已濃得再也化不開。於是,周開始和妻子攤牌,開始和父母商量,開始為兩人的未來而奮鬥----這是另一條艱苦的路,幾乎是殘酷而血淋淋的。周為了胡而奮戰,胡為了周而受唾駡,最後,周總算獲得了妻子離婚的同意。
去年七月某日,胡和周約好在臺北某餐廳共進午餐,胡乘飛機北上。那天,她心情極好,因為這麼多年的暗戀,終於有了撥雲見日的一天。終於可以公開約會了!誰知,這頓午餐,周卻沒有出席,而且,他永遠不會出席了。
周就在那天早晨,因撞車而喪生。就這樣,一個活生生的人走了,消失了。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,那些日子,她生不如死,對於周圍所有的事和物,都視而不見。心碎的滋味,只有心碎的人才知道。那些日子,她沒有思想,沒有感覺,沒有意識,活著只為了活著,痛楚的底層,是再也沒有愛了,再也沒有希望了。「死亡」推毀了一切,愛情、夢想和希望。
然後,在周死後的第七夜,周的諸多好友們,都聚在一起,為周開追悼會。胡也參加了這追悼會,她彷徨無據,心碎神傷。眼前都是舊相識,可是,誰再對她敲三下?拍三下?看三下?吹三聲口哨?歎三口長氣……
那夜,臺北全市燈火輝煌。但是,那夜,在周的追悼會上,一間大大的客廳,卻忽然燈火全熄。燈滅了,一片黑暗。大家在驚愕中,燈又自己亮了。然後,再滅,再亮,再滅,再亮。一連滅了三次!胡幾乎是脫口狂呼了!閃三下,我愛你!他來過了!他見到她了!他說過了!閃三下,我愛你!閃三下,我愛你!他表達了他的意思,他帶來了他的關懷、熱情與安慰。
死亡,不是終點。胡又活過來了,又能面對生活了,又開始寫作了。死亡,也不能阻止愛情!這是個愛的故事!
我聽完了,說不出的感動,說不出的心酸,也說不出的激蕩。愛,如能超越生死,多麼偉大的事!但願死而有靈,相愛的人永不被死亡分手。那麼,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「愛」綿綿無絕期!這不也是一種「美」嗎?提起筆來,我情不自禁地寫下了幾行字:
「不能同死,但能同在!不能相聚,但能相愛!不能今生今世,但能無阻無礙!」
給胡,給周,為了他們的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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